dagger你不知道自己怎麼了,不知道是從哪一個時間點開始,生活好像就這麼一片一片開始碎了,你告訴自己時間到了,心開始老了,而大部分的人,身體也是在這個歲數被擠下了巔峰,沒關係的,習慣就好,青春已經結束了,而你只是一個沒落的貴族。


可是生活還是持續地擠壓著你,那一天你被窗外的車流吵醒,左側髖部那裡仍然悶悶地痛著,這是老毛病了,嚴重起來就像插著一把刀,今天不那麼疼,曖昧很多,但是這一天你對它特別惱怒,因為昨天你又在電話上跟母親吵架了,她絮絮叨叨老家的事,天氣一轉冷她的膀子就又犯疼,還你爸他又開始酗酒了。你忍耐著聽完這些,強迫自己放空,但是這些事情總無法不讓你感到內疚。

 

你滑開手機,發現快九點了,你要遲到了,但是你起不來,腦袋還是沉的,你握著手機,心想著是不是乾脆打電話到公司請假,但終究你還是撐起身,朝著眼前那一面牆發了一會呆,接著你深呼吸了一口氣,然後捧著自己的臉,感覺身體像一根稻草那麼重。

昨晚下過雨。你拎著包包,想要趕在紅燈亮起前,竄過馬路,你和那人都沒有預期你會被撞倒,在你還沒能了解發生了甚麼事之前,你忘記了去感覺痛,那人的身影遮住了陽光,問你有沒有怎麼樣,你勉強坐起身,看見小腿幾處擦傷,包包裡的化妝品、錢包,和記事本,像一杯打翻的水,通通灑了出來,外圍有一群人放慢了動作,遠遠地把眼光投向了你。

 

當他扶你起身時,身後傳來一陣催促的喇叭聲,你直說沒事沒事,因為你感到很難為情,你的腰際突然一陣劇痛,讓你又坐了回去,而不知道怎麼會在這個時候,你想起了初戀男友,你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想起這個人,你覺得自己很不恰當。

你琅琅嗆嗆地抵達了辦公室,為什麼要這樣逞強你長久以來都一直無法理解,你試著不讓人發現,但卻又希望有人能夠注意到,辦公室裡許多人站立、走動,從坐位裡傳出鍵盤被敲打的聲音,但是你知道這地方是打從骨子裡地昏迷著,有人喚了一聲你的名字,跟你說了一聲:「你來了啊,早。」但是你知道那些招呼聲都只是客套而已,你躲進了洗手間,想再仔細的檢查傷勢,但是看到鏡子裡面的自己,那些狼狽的皺紋讓你生起氣,你發現這世界好不公平,於是你對辦公桌上的訊息生氣,對洗手槽旁的盆栽生氣,對徐徐吹出冷氣的出風口生氣,你對樓下的保全生氣,對撞到你的人生氣,對城市生氣,也對整個存有生氣, 但是你不允許自己,你坐進了廁所,想要冷靜,但一股什麼就從丹田這麼要衝了上來,你又想起了初戀男友,然後摀著嘴,開始抽抽噎噎了起來。

 


你很早以前就聽過凱龍這個東西,朋友說得神妙,於是對此你感到好奇,所以你也在網路上讀過一些文章,但是你只有越看越糊塗,除了一堆莫名其妙的字眼,什麼倒鉤、鑽石的,還有人說他在療程中會想唱歌,做了一個奇怪的夢,或者看到很多粉紅色。看到很多粉紅色?這究竟是什麼意思,而這究竟又是哪裡厲害了?還有治療師幾乎不會碰到你,那怎麼會有效果?總之,是很神奇的東西,你只能這樣結論。

 

你小時候不是沒有喝過符水,這幾年也曾經在天元宮給藍衣婆婆收過驚,不過你還是只能把凱龍當成「做法」來理解,只是網路上這東西既不是在宮廟,也沒有道士仙姑,感覺又太新潮了,太難定義了。

不過你還是決定去了,你東挑西選,從許多人的描述當中,選一個你讓你感覺安全的,一直要等到你真的撥出打電話之前,你又躊躇了幾天。

 

其實你從小就不喜歡看醫生,雖然你沒有意識到,但是看醫生總你讓覺得很難為情,一部分的原因是你不喜歡接受幫助,而另外一部分則是你也不願意承認自己需要幫助。

治療師在電話上問你想要做現場還是遠距。

 

遠距?你忍不住要這麼問。

 

「就是我們的療程,可以透過遠距治療的方式來進行,也就是說你人可以不用到現場,我會挑一個適合的時間把你的模式邀請過來做療程,結束之後,再來跟你談療程的內容。效果跟現場是一樣的,只不過有些人比較忙或者行動不方便的話,這樣的方式比較適合。」

 

什麼?你在心裡對於『效果是一樣的。』這一句話打了一個更大的問號。

 


經過了一番協調,跟那一位所謂的治療師敲定了時間。你依約尋上了地址,要潛入宅區裡,尋找一個什麼治療師,這讓你感覺回到小時候,父親帶你到暗巷裡的國術館,泡滾燙的藥湯,裹陰冷的藥膏。太不正統了。我不知道你究竟怎麼會相信這種東西。一路上你一直這樣質疑著自己。

 

門開了,是一個四十開外的婦人,尋常的臉孔,中等的身材,一般般的衣褲。就是她?你開始後悔了。

她把你帶入一個明亮的房間,招待你坐著,並且到了一杯水給你,水裡有某種植物的味道,像松樹的葉子;你盡量不要讓自己太明顯,但你環顧著週圍,一張按摩床,幾張櫃子,櫃子裡有書有經,上方則立著一堆玻璃小瓶子,看起來像SPA店的精油,最後你的目光停留在牆面上一個標誌,一個橫行的橢圓,橢圓裡還裡有一個圓,裡面佈滿了不規則的弧線。

「這是凱龍偉大的保護符號。」她說道,並且繼續解釋著,她說得仔細,不過這些作用在你聽起來就只像是一張符紙,只是你忍著沒有說出口。

 

她問你怎麼會想來做凱龍,一時之間你被問倒了,整件事情從頭到現在都還是莫名其妙,而你也沒有準備要對一個陌生人掏心掏肺,所以只好拿起水杯,喝了一口水,爭取一點時間。

 

其實主要是想要來體驗看看凱龍是什麼,我聽朋友說過,說對她幫助很大。這是一個正確的理由,讓你覺得安全,不失態。

 

「很多人都是這樣,會對凱龍很好奇。」她雙眼看著你說。說完之後,好像在等著什麼。

 

我覺得我自己不知到哪裡不太對勁…不知道怎麼的,嘴巴好像不聽使喚地,你自己接起了話尾。雖然日子看起來好像很正常,不過……講著講著,你突然說出自己不快樂。

 

你對於自己說出口的話感到詫異。我不快樂。人都是不快樂的不是嗎?這再正常不過了,這究竟是什麼理由,然後很快的你就不再說了。

你被安置在療程床上,蓋上了薄被,薄被下,你把雙手蓋在肚子上。

 

她要你把雙手放平在兩側,你照做了。「那我們要開始囉,療程過程中我只有幾個步驟會碰觸到你的身體,另外有時候我可能會在你的肚子或眉心滴精素(那是什麼?不過你感覺這已經不是問問題的時刻),你只要保持輕鬆就可以了,不用擔心,如果感覺到的什麼狀況,不舒服還是怎麼樣的,儘管告訴我沒關係。」

 

好。你回答道。

 

你發現自己有些緊張。你想要保持清醒,你把注意力放在身體上,期待有甚麼事情會發生,這幾乎變成你來這裡的主要目的,畢竟太多人說得繪聲繪影,治療師的手在空中飛舞,有梵音在耳邊響起,讓人忍不住跟著吟唱,有畫面在眼前飄過,一楨楨飛逝,揭示著一則屬於自己的天啟,你也想要,畢竟你付了錢,你不想到頭來,讓自己淪為一個冤大頭,你也需要一些證據來炫耀,來說服自己這麼做是對的,並且在某個層面,是值得的,你只是一個殉身的實驗品,但是必須要有一些結果。

 

她把手放在你的肩頭,很快的就離開了,然後就開始安靜了,你開始為你的感官找一些線索,但是你只聽到茶几上,秒針移動的聲音,你的身體沒有反應,開始著急的同時,也開始懷疑自己是什麼麻瓜,這不是你的領域,你應該去白色的醫院,跟藥房領一些彩色的膠囊,根本就不用這麼大費周章。

 

你需要不只一個深呼吸,而你也這麼做了,你突然發現上腹部有個地方在搔癢,你反覆確認,懷疑是自己在幻聲幻影,但那是確定的,你忍不住要偷偷睜開眼,看見她一手在空中掐著一個東西,另外一手好像剪刀,準備要剪一條隱形的線,當她的手剪下去,就在剛才那個搔癢的地方,隱隱的痛了一下,你閉上眼,心裡像個驕傲的小女孩那樣,開心了起來。

你睡著了,很快,你先是感覺整個腹部開始往下沉,越來越往下,可是身體卻越來越輕,你的專注力開始失守,你開始覺得輕鬆,本來你還在期待著一些驚心動魄的什麼,但你的意識已經輕輕晃了起來,這種感覺已經很久不曾有過,你有睡眠障礙已經很久很久了。

 

你不知道睡了多久,就算你夢見了什麼你也不會記任何一個,直到她把雙手放在你的耳朵前,你聽到一種茲茲茲的震動聲,像家用電氣的引擎,突然你的髖部痛了起來,那感覺又遙遠又熟悉,彷彿它是第一次發作。你告訴了她。

 

「好,你等我一下,等我把這邊結束了再來處理。」她說,並且在你頭上一點,你的百會穴那區域覺得麻麻的。

 

她走向你的左側,把手放在那個位置,跟你做了確認。你長久以來,鬼魅般的痛點。你說是。接著她的雙手像鏟子,她的動作看起來很吃力,你不清楚她在做些甚麼,空氣裡什麼都沒有,但你突然也感覺到了那個在你的體內的東西,像一短刀,真的是一把刀,你幾乎可以描述出刀柄上的雕工和刀身上的紋路,你又開始痛了,但是你什麼都沒說,她看起來試圖在處理,而你胸中激動,閉上了眼睛之後,有甚麼東西酸上了鼻咽,你開始想哭,直到你感覺那把刀子被拔了出來,終於,這折騰,於是你放開了氣息,伸手把眼角的水抹掉。

療程結束了,你躺在床上平息。

 

在她的協助之下,你坐了起身。

 

「還好嗎?」

 

還好,你緩緩的說,好像你在森林裡獨居了一整年,在見到人之後,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說話。

 

她又給了你一杯水,你想起來你需要道謝,這是人類的禮貌,所以你說了謝謝。

 

她說你的能量線有些破碎,根據經驗是從經遭受外力撞擊的關係,你想起來了一場小車禍,接著她說,你是一個很壓抑的人,從來沒有人這樣說過你,但是你知道她說得對。

 

是她主動提到那把刀子的,你有些驚訝,但更多的其實是羞愧,對於你方才的失態;你很訝異她也用刀子來形容,她說不少人像你在療程中會有一些劇烈反應,劇烈這一詞幾乎讓你開始感到難堪了,你知道她不是故意的,她接著說她感覺那是一個對你而言很重要的人,而你的生命有一部分從那時候開始就停止了。

 

你知道她在說誰。

 

回家之後,你是有些期待的,但是並沒有什麼明確的事情發生,你的日子看似並沒有任何變化,還是朝九晚五,你行如儀,母親仍舊常常打電話來對你哭哭啼啼,而你虛應敷衍,一兩個禮拜也就這麼過去。

 

那一天下班,朋友約你吃飯,你告訴過她,所以她問起你的療程,一開始你並不確定該表示些什麼,於是你像往常一般,在腦海裡思索一個規矩的回答,你說很神奇,而她則是興高采烈,一副我早就告訴過你的樣子尖聲叫:「真的很神奇吧,我就跟你說,我上次啊…」

 

並不是你不想跟隨,只是你不知道該從何說起,就算真的也有些什麼不一樣了,關於那些若有似無的什麼,你也找不到正確的形容詞來說明,於是你順著氛圍,談起了插在左側髖部裡的那把刀子。

 

講著講著,你才突然發現髖部那個痛點,自你那次反家之後,好像就沒有鬧過了,好像就跟著那一把隱形的刀子,一起就這麼不見了,所以你突然明白那一天你在療程床上最後,你是在哭什麼,而你也突然明白,凱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,它是如此溫柔也如此的殘忍;那一把刀是初戀男友,分手後這許多年,他一直都在你的身體裡,即使你命令自己不要想起,但過往記憶裡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傷害,幻化成了實質的痛,那痛楚是忍受,卻也是陪伴,即使你一直不願意承認,所以你現在終於知道了,她說你的生命從某一個時候就開始停止了,那個停止是什麼意思,因為你從來都沒有從那裏走出來,實情是因為你耽溺在那個的傷口裡,因為那傷口就像首詩一樣那麼痛那麼美,所以你不想放棄,可凱龍是殘忍,它把他移除了,雖然你不知道是怎麼辦到的,但是他就這麼消失了,從你的身體之中,消失在那一天的空氣裡。


那一天的眼淚原來為的是告別。
 

當你推開餐廳的門,和朋友道別後,街道的那一頭揚起了一場風,你抬頭看著天空,發現世界好像比印象中突然大了那麼一點,在那一個瞬間,你突然知道,其實你一直都可以過一些不一樣的生活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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